没有报道的资格做不实的报道 孙炯：《少年谈话死》采访后记

新闻中国采编网 中国新闻采编网 谋定研究中国智库网 国研智库 国情讲坛 商协社团 谋定论道 经信研究  哲商对话 万赢信采编：去年春天也写了同行。《时代周报》记者严友良赴镇江采访水污染，被便衣带走，在大市口派出所，112480号警员辱骂他：“你就没有报道的资格，做不实的报道，愚弄老百姓，你跟苍蝇一样，你就是蛆，哪个地方臭往哪去，屎你吃吗？”

一

今年春天，与同事去嘉兴探访死猪漂流，我的角色是摄影师。顺便提一下，这两年来，为了多点收入，我也客串写报道。

在嘉兴的夜里，我用手机刷微博，许多人转发了凤凰卫视《社会能见度》的视频。

视频是关于少年“谈话死”的旧案，案件牵扯的人，竟有我认得的同行。我采访过几起医疗纠纷，与《南方周末》专司医疗报道的记者柴会群打过照面。

他的弟弟柴会超在 2011年卷入一桩命案，案情不算复杂：体罚学生，推搡之后，学生倒地死亡。

柴会超向哥哥承认，对学生动过手，但力量不大；学校要息事宁人，把柴老师藏匿起来；而记录现场的监控录像被自动覆盖，抹掉了。

柴会群心急火燎地回邹平老家，劝弟弟自首。他的想法很实际：不自 首，内心不安；若真相显露，罪责也更甚。

弟弟被说动去自首，此后却情势急转，学校抛开柴家，与死去学生范鹏飞的父母谈拢赔偿，范氏夫妻更将仇恨全记于柴家。

2012年，一审法院考虑柴会超的隐瞒产生了恶劣的社会影响，酌情重判其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。电视视频里，柴会群说：“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法律。”主持人曾子墨追问：“你还相信吗？”他回答：“还相信。”

二

与柴会群约见面，他拿给我三本案卷以及柴家兄弟与校方、警方的对谈录音。

我对追究真相不够积极，却对扑灭真相时所产生的人性幽暗更具兴趣。

在镇江受辱的严友良曾借《路西法效应》一书向我诠释：一个恶制度下，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。

柴会群跟我讲了相近的故事：在熟稔花钱了事的乡土社会里，违逆潜规则的人，是如何落得更坏结果的。

录音显示，学校副校长冯长春有唆使柴会超隐瞒动手情节的嫌疑，办案警员也暗示柴：你个人能力很小。

柴会超供职的邹平一中，在县城的地位举足轻重，副县级干部、县教育局长李辉同时兼任一中的党委书记。

末了，柴会群告诉我：这是乡土社会与法治社会爆发冲突的典型个案。

三

花时间看完案卷，我搭高铁前往济南，先找到山东卫视记者刘畅。

《社会能见度》的播出节目里，没有对死者范鹏飞家人的直接采访。我猜测，在学校做出赔偿，二审又维持原判的前提下，范家人缺乏再度面对媒体的动力，或者，也不愿再揭悲伤。

刘畅早先采访过范氏夫妻，拍摄了两人讲述赔偿细节的画面，但节目没能播出。他同意我拷贝走素材，同时也点拨我：在山东，有两处地方碰不得，一是青岛，二是邹平。

我知道，青岛是全国 5座计划单列市之一，而邹平位列全国百强县第13位。

四

我没有预先联络范家人，怕遭拒绝。

2011年间，范氏夫妇去上海、北京、天津上访，妻子刘秀青在网络上留下手机号，期望受媒体关注。

而我直至站立在范家楼下，才拨那号码，无人接听。拨几次后，有男声接起，称是丈夫范廷刚，正带着妻子在济南就医，答应隔天同我见面。

第二天清早，范却发来短信反悔，他说：“不想见到任何人再提往事，对柴家我们要多恨有多恨，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和柴家的恩怨。”

我蹦起床，截车又前往26公里外的魏桥镇。范廷刚是镇上国企的中层，后来范的律师告诉我：他管 1000多人，让他放下自尊去上访，也是一种摧残。

在邹平至魏桥的公路上，我角色代入着想象，曾经每个周末，范鹏飞也从邹平一中搭车至车站，再乘 5元车资的面的，途径化铝厂，一样闻着臭气，最后在魏桥第五生活区下车。

那天的后来尽是等待，我在记事本上做了记录：我在他家门外守了 5个小时，他手机关机了。最初敲门时，猫眼里忽闪一下。每隔一个小时，我退至楼外，用手机给他家的四扇窗子拍照，第二小时与第三小时之间， 有两扇窗被挪动过。饭点时，烟道口没有开伙的迹象。电表一共走去四分之三度电。直至我走，天全黑了，屋里仍没点灯，我回望一眼窗子，像黑洞一样。

搜索此前的报道，得知范家的老宅在魏桥来牛村，我只能去试运气。

后一天，我在镇上租了三蹦子（三轮车）下乡，与车夫聊起来，他说：那老师打死学生，该枪毙。

问他是否看过被复原的监控，他摇头，显得没兴趣，但重复一遍：该枪毙。

范家老宅的房前有中年人在做泥活，看见我，他抹干净手，出人意料地开口：孙记者，进屋说吧。

他是范廷刚，一眼认出我。

老宅的厅堂里原先贴着范鹏飞的奖状，事发后，范廷刚把孩子遗物全烧了，墙面挂上毛泽东像。“我们为什么相信法律？”他说，“因为毛主席最英明了。”

五

坐出租回邹平，司机一路跟我唠：去年日子好啊，月挣一万。

彼时县里高利贷盛行，月利两成。债头包了出租去追债，租车钱四百一天，油费另算。县城 700余辆的士，没往街上跑的了，全在追债。

柴会超案一审后，柴会群回乡写了调查报道，揭开过去两年间，正是在村干部带动下，大批农民卷入高利贷。这篇稿湮没在“全国百强县，邹平升至第13位”的形势大好中。

唯一的反响，是 2013年 1月 30日，在电视直播的邹平“四级”干部会议上，县委书记王传民做工作报告，不点名批评“小小记者”。王传民说：“邹平养育了你，在邹平长大，考上学出去了，当了小小记者。因为家里一点事情，家庭的事情县里给你处理，那是非常公正的、公道的。 ”他停顿一下，“胡编乱写，破坏邹平的政绩形象。是非不分！恩将仇报！”

六

我与柴会超的妻子郑文静交谈过，她曾笃信“小县城有小县城的规则”，反对丈夫自首。

柴会群则跟我提及，县里的黄山中学，发生过校园凶案，一个学生杀掉另个学生。“也是学校出钱平息，事后大家总结教训，都怪学校不好。但是责怪学校的矛头指向，不是说学校犯错了，而是说太抠门，8万块钱就想处理这个事。”

待在邹平的最后一天，我混入邹平一中，摸去副校长办公室，冯长春就坐在那。对比询问笔录与柴家提供的录音证据，我认为他对警方撒了谎并教唆柴会超说假话。“记者怎么进来的？”冯不愿面对我，召来保安，“不用核实了，公安系统都核实了”。保安将我带离办公室，他又跟出来说：“你们记者要相信法律，我相信法律。”最后，他反问我：“你不相信法律？”（作者系南都周刊记者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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