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觉得你的内心其实是向善的 鲍小东：开始了新的反思

新闻中国采编网 中国新闻采编网 谋定研究中国智库网 国研智库 国情讲坛 商协社团 谋定论道 经信研究 哲商对话 万赢信采编：“小东，我觉得你的内心其实是向善的。”

黄昏时，在广西巴马县甲篆乡的乡道上，我和崔学东分手。我们已经相处两三天了。他是一个癌症患者，从北京到巴马养病。巴马原本独特的阳光、空气、水、地磁、饮食都被赋予治病的魔力，因此吸引大量外地病人和养生人涌入。

分手时的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。他最初之所以认为我很冷漠，也许是因为他在讲述他被查出癌症后，没有被癌症吓垮，而是脱离医院治疗，徒步长白山，穿越内蒙古大草原，与病魔进行顽强斗争的经历时，我始终冷静地倾听和记录，而未给予他同情的或钦佩的回应吧。我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改变了对我的判断。也许随后几日，他一直陪着我寻找各种采访对象，见证了一个记者认真采访的过程？也许每次吃饭时，无论和谁吃饭，无论多少人，我都抢着买单？

第二天，我给他写了一封电邮。

崔兄好！

这几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，劳累你了。非常感谢！

我一向把采访当作“解决自己人生困惑”的手段，问得多，想得多，但自己说得很少。如果你昨天不评价我“内心其实是向善的”，这次我可能也不会和你有更多交流。

没错，我给人很冷漠的感觉，缺乏温情。

这是因为我越来越敬畏知识。每一件事情、每一句话都有不同的理解。如果我对你所说的话产生理解上的偏差，你必然会受到伤害。所以减少言说，是保持两个人正常关系的最好方法。

其次，我觉得每个人都顽固坚守自己的那部分，万难接受别人的东西，所以言说是一件非常无力的活儿。说得越多，挫折越大。

最重要的，现在的人都受过实用主义教育，一切知识都可能成为手段：理想、温情、眼泪都可能成为获取利益的手段。我做了十几年记者，并不缺乏采访手段。我可以通过鼓励、同情、眼泪，让对方说得更多。但那不是我喜欢做的事情，只是有时候为了所谓“真相”不得已而为之。真正值得尊重的人，是不需要你使用任何手段的。为了不让一切原本美好的东西成为手段，我宁愿保持冷漠的外表。

最后，我想跟你解释我采访你时，尤其当你说出你的远景目标时，我为什么几次笑起来的原因：我并不是嘲笑你，而是觉得世事维艰。我认为，这个社会、这个社会中的每个人，以及人性本身都是非常复杂的，要想集合众人的力量做成一件事情，更是无比艰难——可是，我又不想对你说这些，给你泼冷水，因为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想，那么，谁也不敢跨出第一步——所以我又觉得你的“天真”态度是对的。

但基于这个社会、这个社会中的每个人，以及人性本身的复杂性，我仍然想提醒你：我们当减少一点激情，以免情绪大起大落，以免挫折时，让自己伤得体无完肤；而要保持温和，多一些平常心，用平常心去构建你的梦想，用平常心去理解那些和你不同的人，用平常心去理解疾病，心理的对抗会不会产生抵抗的激素？接受她，握手言和，会不会也让对方多出温情？

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，说得透彻不透彻，总之，我是一片善意。

从这封信可以看出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，我都在反思方法。反思我自己，也反思身边的同行。尤其有一次，一个退役运动员在家人陪同下，接受我和一名摄影记者的采访。她讲述她当年被教练要求吃“大力补”的经历，这导致她体内的雄性激素比普通男性还高，并长出了胡子。我一边听一边速记，猛然间发现，身边的摄影记者正在唏嘘唏嘘地擦鼻涕眼泪。我自己羞于在外人面前流眼泪，况且现在正在工作，尤其当事人自己讲述得格外平静。我一时搞不清他悲从何来，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麻木了。

也许，没有他的眼泪，这次采访不会像后来那么顺利吧。但这个方法的运用或许过头了。我自己也常因动用方法而使自己骑虎难下。比如，明明去揭露阴暗面，但为了争取当地官员的信任和支持，也不敢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来。

短时间看，我们或在某一篇报道中获得了成功。但随着时间流逝，年龄渐长，年轻时所动用的方法无不反过来伤及自身。比如我做了十几年调查记者，动用了很多方法，失败无数，成功偶尔，结果是：我如今再也不相信温情、眼泪、鼓励和赞赏了。在我眼里，这些都是工具。

现在终于明白，我在采访癌症患者崔学东时所持的冷漠态度，正是对方法、对温情过度反思的结果，正是多年运用的方法反过来伤及自身的结果。当崔学东讲述他的痛苦时，凡人性正常者都应该给予他抚慰和鼓励。

我刚建立了正确的“人性观”。突然，手机收到一条转发过来的短信：

叔，此次村委换届选举，周超（化名）直接做我的反方！我一直以来对他有否帮助，他心里很明白。去年下半年，我在铁路搞点废铁来卖，都是叫他找捞仔来买，好让他找点外块，难道我不认识捞仔（捞仔：粤语用词，是指在广东谋生的外省人。——作者注）吗？去年底，他的茶油多得无地方放，我叫人买了几大桶，解决了他资金周转困难。平时，我都叫人去他店里买东西，只要他店有得卖。这些他心里最清楚！为什么今天他要帮外村别姓人，都不帮我？过去我在村委多年对他带来了什么伤害？以后如果其他人做了村干部对他会带来什么大利益？我只是求他在村支委帮我一票，好让我有机会去考村官公务员。因为我现在读“一村一大学生村官”的课程马上要毕业了，只有在村委有一席之位才可以去考公务员的。我现在不是跟刘智（化名）争职位，为什么刘智迫我上绝路？周超还要做他帮凶？难道兄弟情在一万几千元面前就荡然无存吗?周超这样对我，对他开门做生意绝无好处。希望你转告他。

这条300多字的短信简直是一部血泪史，直观反映了村委会换届选举时，为了成功竞选村支委，金钱、亲情都成为拉票的工具。我对人性又开始了新的反思。（作者系南方周末资深记者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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